与餐馆、图书馆、博物馆等以服务内容为名的“馆”舍相异，旅馆并不提供旅行，但它是“移动的”人类文明之一，是生理休息“刚需”与休闲文化共同营建的独特场所。旅馆带着人窥视“自我”的冲动，见证着往来凡人的起起落落，聚合着五洲四海陌生人发生联系的新可能。《旅馆：现代化空间的历史、社会与权力》（以下简称《旅馆》）在26幕影片间切换，视野跨越贫富鸿沟，又自休闲空间瞭望世事人心，着实是一部兼有深刻省思与文化趣味的作品。
演绎“故事空间”的旅馆
《旅馆》最基本的写作设定是这个空间“可以发生故事”。作者把旅馆视作“可变性高、不断被重新利用的空间”“现代自我一个格外丰饶的生成现场”，从而“着重描述旅馆在现代文化中的社会和政治功能”。该书分为“空间”“时间”“等级”“感受”四编，叙述了如下四个话题：旅馆如何巧妙安排公共与私密空间以契合住客心灵期待，入住者怎样通过旅馆休憩放松，从而回归“初心”，而另一批来客又以什么形式在旅馆内面对人生终点。第三、四编虽有话题间隙，但两编在探讨对象上前后紧密衔扣：第三编“等级”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在富人打造“天堂旅馆”的同时，穷困潦倒者如何为有钱人眼里的“炼狱空间”而苦苦挣扎。进入第四编，作者书写了得意者（富人）在旅馆内强化满足感，与失意者（穷人）在旅馆继续“跌落深谷”的强烈对照，从而完满呈现了旅馆寓托的社会结构及其文化效应。
通过对旅馆、旅馆服务、旅馆住客，乃至旅馆行业动态的细腻观察，《旅馆》精致而全面地演绎了作为“故事空间”的旅馆。在《旅馆》勾画的“故事空间”，“心灵”与“结构”是支起一切内涵的“顶梁柱”。《旅馆》全书的最精彩处大约也就在此——既释放溢出边界、平时不易被察觉的“小我”呼唤，同时也为传统秩序的投影铺就高清银幕。这既是《旅馆》的矛盾与高潮所在，更是每一间旅馆的矛盾与高潮所在。
找到“久违的自己”
《旅馆》空间叙事的“心灵”向度，集中于检视住客如何在旅馆中找到“久违的自己”，或者于旅馆内加剧挫败感继而强化颓丧的角色。
《旅馆》对人们如何在旅馆内找到“久违的自己”有着独到见解。作者将半岛、香格里拉等豪华酒店喻作“成为具有再生力量的绿洲”，那里使入住者“从商务旅客疲于奔波的辛劳中脱身而出”。还有欧美国家风行的水疗中心，“使人得到那种在医院已几近绝迹的殷切呵护与充分舒适”。
在“心灵光谱”的另一端，《旅馆》为我们呈现了一种陌生但真实的场景：“旅馆除了是个以泡泡浴和浪漫客房服务等方式供人暂时避开世间烦忧的地方，也是作为最后安息地的坟场，是为痛苦、磨难和难以承受之重担所准备的解决方案。”在剖析旅馆强化失意者“丧”角色的段落中，紧张压抑感会随着情节呈现而不时涌上读者心头。美国“赌城”拉斯韦加斯的某些博彩旅馆成为输家“自我杀戮的舞台”，惨死其间者仿佛是“狂欢游行后的一地碎渣”。飓风难民排队等候的、条件简陋的SRO（廉价单人旅馆）臭气熏天，但即便难民侥幸获得入住机会，这个“瘟疫窝一般”的地方也无法为其提供长久庇护——由于制度性歧视，“超半数SRO住客完全拿不到任何住房补贴”。
时时刻刻生产着“地方感”
仅凭上引案例，我们已可清晰望见贯穿《旅馆》的，以贫富差异为重要标尺的“结构”特征。然而《旅馆》不是“反大基尼系数宣传册”，此书对旅馆中社会经济“结构”的演绎必然不会只局限在“谁穷谁富”的简单二元对立——恰如旅馆之外的大千世界，旅馆内的阶层地位是“灵活的”“流通的”，也是可以在旅馆外“结构”上暂时附着小“结构”的。最后一点用作者的话讲就是“让客人暂时有机会重新构想自己在社会经济层级与架构中的定位”。平日里朝九晚五的工薪人士积蓄多时，在入住豪华酒店后享用“柔软的床单”“浴室中如小山般仔细折好的白毛巾”“放在枕头上的精致巧克力”，从而代入了“人上人”的社会存在感。此时，这些平日里为生计操劳的“解放者”，背后竟有“1000双手”竭尽所能，为他“套紧床单的每个角落，擦拭厕所，摆放薄荷糖和洗发精”，因入住旅馆而激发的社会地位“升格”感由此萌发！
同样，旅馆“重新构想结构”的空间功能既可制造“向上流动”的快感，也会给往日风光者带来不光彩乃至残酷的“明日黄花”体验。喜剧演员约翰·贝鲁西、前《花花公子》女模安娜·史密斯、“天才音乐人”詹尼斯·乔普林均是美国历史上“名人旅馆死亡案”的主角。那些往日当红人物不复有闪光灯曝光，无人陪伴的孤独旅馆让他们在极度反差间走向灭亡。必须承认，这些饱含耻感的罪恶死亡是所有明星人物不曾预见的。最终还是旅馆击碎了他们的光辉泡沫，让他们重新审视“曾经的被聚焦”以及“无法逃避的冷淡归宿”。
捧读《旅馆》后，笔者不禁回想起人本主义地理学大师段义孚的“地方感”理论。在段氏著述里，那种对“避难与呵护”“亲密关系”的渴求使“大地与人感应”，物质的空间由此衍生出体验的“地方”。《旅馆》里旅馆这一故事空间，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生产着“地方感”呢？庆幸或落魄的心灵、高贵或贫瘠的位阶在这里相遇，它们述说的“地方感”关乎现代化，植根社会、反映权力，最终成为后世瞭望前人心灵与历史的一扇窗户。（邹赜韬）
来源： 解放日报
